转瞬,父亲离开我们已近百日。有人说,当至亲刚离世时,因为精力都集中在操办后事,悲恸之情不是那么深重,一旦沉静下来,伤感与思念接踵而至,愈演愈烈......
我的父亲是一位土生土长的农民,出生于上世纪40年代,兄弟姊妹7人中,排行第六。本应该得到父母疼爱及兄长呵护的他,幼年时由于祖父母相继离世,年幼的父亲便过早地中断了学业、扛起了生活的重担。15岁,在兄长的建议和引荐下,父亲开始拜师学石匠。
那个年代,石材不仅用于建筑需要,与人们的生活也息息相关,如石磨、石缸、石碓、石碾、石柱等。但,众所周知,石匠都是野外作业,加之那时没有任何机械助力,全凭人工的技艺和体力。初学石工的父亲,每日早出晚归,肩挎比书包重几倍的工具箱,连举手锤都吃力的他,做起了师父的学徒。许是生活辛酸无奈,或是父亲聪慧勤奋,自我记事起,父亲居然成为当地一名响当当的石匠,被誉为“大掌墨师”,凡是涉及石头建筑或石头工艺方面的活儿,父亲基本都会。后来,父亲谢了师,收了徒,开始带领一班人独立“领厂”。当地的石工活,他几乎承揽了多数,一些主家或单位负责人需用石工时皆指名要他的小队。
我曾跟着父亲去玩,亲眼目睹了他们的“开山采石工作”。天刚亮,父亲和他的伙计们就去到事先谈妥的山头,经过分工,一些人坐在竹篮里,悬挂于半山坡,先扒去附着在表面的植被和泥土;再用墨斗尺在石头表面画线,规划石料,或横切或竖切,或横竖交叉切;然后开纹路、打楔眼,安好铁楔。整个过程,悬在竹篮里的人表面上灵活自如,却似荡秋千般甩来甩去,足见其危险和艰难!接下来,开始使用大锤破石。父亲带头,只见他抡起30多斤的大锤,犹如舞着一条神鞭,对着一个个安好的铁楔,大呼“呜—欸—嗨”,精准地砸向铁楔,大锤和铁楔“噹”的一声,碰撞出流星一样的火花。随着“噹” “噹”的声响,石头终于出现了缝隙!看到一条条开裂的石纹,父亲和他的伙计们高兴地叫着“来啦——来啦,开了——开了”......开采出来的石料,大家齐心协力呼着号子用钢钎小心翼翼撬下山,生怕摔坏了一块。他们在野外作业,饿了,就蹲在石头上吃从家里带来的剩饭;渴了,就到附近水井里找水喝;困了,就卷缩砸石头上躺一躺......每逢夏季,我总看到父亲黝黑的面庞和肩膀上脱落的皮屑,寒冷冬天,父亲的双手也总是布满皲裂的伤口。至今,“呜—欸—嗨”“噹”!“呜—欸—嗨”“噹”!的声音时时在我耳边回响。这是我童年听到的最美妙音乐,是父辈们近乎歇斯底里发出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!
正因为父亲有这样一门手艺,加之勤于耕种,在那个缺吃少穿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,父亲总能够把家里的大小事儿安排得妥妥当当,我和两个妹妹的童年充满着欢乐,记忆中没有挨过饿、受过冻,也得以完成我的学业。
天下父爱有千般。父亲对我的爱和教育最难忘。小时候,家里缺米和油,而我几乎每天能吃一顿蒸的喷香“油油饭”;读初中时,父亲若逢在某单位干活,遇单位伙食团的蒸肉、炖肉之类的,他总是打包给我们留着。一部分送到到学校看着我吃完,再给母亲和妹妹送回一部分;我10多岁时,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突发疾病,父亲硬是背着我从乡下去医院,他全身被雨水和汗水湿透,到了医院把我在病床上一放,他人一下子就休克了;也是小时候有一次,我去舅父家玩耍,没有见过电筒和电池,回家时就偷偷地拿回一节电池玩,父亲知道后,把我双手用捆绑在柱头上,狠狠地抽打手心,让我记住绝不能“当小偷”;与大多数老一辈人一样,父亲也执着于“封建礼数”,他若带我们去吃酒席,小孩子定是不坐上席,也不先动筷子的;但他对我的学业颇为上心。为了送我读书,他常到学校和老师沟通,甚至有时候站在教室外“监督”;最让我难忘的是,在我初中毕业前夕,他专程带我进城,到巴中师范学校去参观(那可是农村孩子第一次进城呀)。在校园,父亲告诉我“孩子,努力读书,考进这所学校你就好了,起码不像我们吃一辈子的苦”。当时我被美丽的校园风景、高大气派的教学楼、宽广的绿荫运动场以及城市繁华所吸引。后来如愿考入该校,也更加明白父亲的苦心,更为佩服一个农民父亲教育引导方式!......笔墨叙不尽的父爱啊,一件件,一幕幕,仿佛就在昨天。
与一些重男轻女的家长不一样,父亲对于我和两个妹妹,是一视同仁的爱。大妹远嫁河北,与我们相聚甚少,父亲对她的疼爱,更是多了一分。有一年大妹家新房落成,由于种种原因,一大家人,最后只有父亲倔强地扛起行囊,亲自前往庆贺,娘家人是不能缺席的。同时,孙子和外孙在他眼里,没有什么区别,都是心头肉。一听说孙子来了,不管在哪里忙或是打牌玩耍,都要赶回家,路过街上还不忘切一盘卤菜。家里的孙辈长大成人,也离不开父亲的关心呵护。
自我参加了工作,父亲国字型的脸上也终于挂上了丝丝笑容。而此时,随着砖混进入建材领域以及大量机械化在农村普及,父亲他们外出做石工的活儿越来越少,常听到他叹息:钱不好挣啊!而我微薄的薪水除去自家的开销,也难以让父母过上很轻松的生活。于是父亲便开始继续干农活,面朝黄土背朝天,出产的米、面、油、菜等,常常接济我们。 近年,我们改建了老家住房,家里负担也稍微轻一些。本想着好日子来了,可以让年近耄耋之年的父母好好安享晚年,然而在2020年夏天,一向身强体壮的父亲突然生病了,且病来如山倒,因积劳成疾,心肺衰竭,3年中出院又入院,直至重症监护室也没能让他好转。2023年3月,勤劳辛苦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......
我的父亲一辈子没读过几年书,也没享过几天清福,去世前几天,他还在街上买种子,准备新一年的春耕播种。就是这样一位平凡的父亲,他没有散文诗一样的日记,留下的只有在山间地头劳作的身影;也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伟大事迹,却教会我们做人要脚踏实地,就像抡大锤一样,人生之路,需要一锤一个印记。父亲就这样走了,请问世间,谁能消融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与悔?!只愿念念不忘,必有回响,祈望天堂里的父亲不再辛劳,没有病痛。